面对黄土地
对父亲做布匹生意的记忆是短暂的,他很快就成了与村里那些大人一样的庄稼人,每天面对黄土背朝天,在祖祖辈辈留下的黄土地上开始了他并不熟悉的劳作。不做生意的原因,我至今也不清楚,父亲也从来没说过。细想起来,应该与生产资料私有制社会主义改造和公私合营政策有关,只不过农村比城市进行得要晚得多。一个小小的个体经营户,势必也要顺应社会大变革的潮流。
我不清楚寄放在三个镇子上的摊位用具父亲是怎样处理的,但有两件事我还能记得。一是还剩余了一些布,多是长短不一的布头,好几个年头,母亲都给我们做洋布衣服,男孩子也穿得花花绿绿,我冬季穿的那件红底小黄花棉袍现在仍能记得,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时尚的。还有一些布料,母亲送给了几家亲戚。另一件事,是父亲的自行车被大队支书骑走了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乡下有自行车的人家极少,三里五村也没有几辆。生意停业后,很少看到父亲骑车外出,记得有一天,大队支书来到我家,不知在屋里给父亲说了些什么,临走时就把我家自行车骑走了,后来又来过两三次,拿走了汽筒、配件和修理工具。之后,我在街上玩耍时,多次看到他骑车从我身旁一阵风似的过去,我总会停下脚步,以疑惑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,脑子里划出一个借自行车为何不还的问号。
在两年后的一场政治运动中,支书因野蛮霸道,作风恶劣被免职。在批斗他之前,工作队动员父亲在大会上发言,还特别提醒父亲要重点控诉支书霸占自行车一事,父亲却婉言拒绝了。后来村人问父亲原因,父亲只回答了一句话:“人家已经落难了。”村人听了仍然不解。后来,这个被免职的支书又当了县办石灰厂的厂长,父亲托关系找到他,送二哥进厂当了工人。
改革开放后,家里条件逐年改善,四弟又买了一辆新自行车,没想到多年不摸自行车的父亲,骑车技术仍很熟练,有一次竟然在集市上买了十多只土鸡,一口气骑到距家几十华里的许昌市,倒卖后用赚到的钱买了一台黄色座钟,这让全家人十分吃惊和担心,毕竟他那时已上了年纪。直到现在,那台座钟仍在弟弟家当门的条几上叮叮当当地按点报时,悠长的声音像是父亲对我们的声声呼唤。
从父亲开始面对黄土地,我家的生活逐渐艰难起来,因为缺乏务农技能,父亲被村人怠慢并逐渐疏远。我少年的岁月里,因嫌父亲没本事而产生过苦恼和怨恨。别人的父亲扬鞭驾车、犁地耙地、摇篓播种、碾麦扬场、提水灌溉、施肥深耕、饲养牛马等等,庄稼活样样精通。还有不少人除了精通农活,还掌握其它技能,如木匠,泥水匠,炕烟,烧窑,编筐编席,磨豆腐做粉条等等。会这些手艺的人农闲时会争到更多工分。可是,父亲却一样也不会,所有这些有技术含量的农活儿,父亲的参与只能像一些妇女一样,做別人的帮手。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月,健全的成年男人叫整劳力,每天的工分是十分,也有两三个顶尖的全能庄稼把式是十二分,而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在每年一次的工分评定中,多数年头都是八分,个别年头是九分。不过,记得有两三年里,父亲曾当过生产队会计,因为算帐和打算盘是他真正的强项,字也写得好,不知道那两三年里是否拿过每天十分的报酬。可惜时间不长,家里就没有了他噼噼啪啪的算盘声,据他后来说,是因为他不能按大队干部的要求上报数字被撤职了,自此再也没有当过村干部。
因为父亲挣工分少,又没有其它手艺,我们兄妹又多,父亲又不忍心让我们辍学挣工分,年终决算时,总要向生产队倒找钱,全家生活愈加困难,饭菜不如别人,穿戴不如别人,就连自留地的庄稼,长势也不如别人。直到我离开家时,全家始终与贫穷相伴。
因为贫穷,我少年时代是自卑的,不懂事的我,把家里的贫穷怪罪在父亲身上,怨他不像一个真正的农民。我那时只拿他与村上其他孩子的父亲比,却根本不懂得他内心深处藏着的隐痛:不到十四岁远离家乡,当学徒,做职员,学经商,唯独没有务过农,如今,三十多岁了却突然改行,面对黄士地,他如同一名水手远离了大海,如同一名骑士离开了马背,如同一名跋涉者失去了方向,不知所措,一脸茫然,而我根本不懂得他生活中的苦与乐。在父亲去世后,我是在许多个深夜里才逐渐领悟和读懂父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