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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发布时间:2021-03-23

潘君诺先生(1907-1981)以花卉虫草画作而知名,然而也是一位几近湮没不闻的画家。他是一位非常强调写生的画家,每学画一种花、一种虫,他总先画双钩,形模于微妙,合与天造而厌于人意;后用厾笔,变化于无形,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。

近日,由姚善一、姚之盈编辑的《潘君诺绘画艺术·续编》在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,10月19日,“潘君诺画展——暨《潘君诺绘画艺术·续编》首发”又将在上海福州路艺苑真赏社举行,“澎湃新闻·艺术评论”特刊发姚善一先生的纪念与回忆文章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潘君诺先生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菜花蜜蜂》1965年

潘君诺先生(1907-1981),名然,晚年号然翁,祖籍江苏丹徒。卒业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,先后入郑午昌、赵叔孺、陈半丁诸师门墙,曾为蜜蜂画社、中国画会、中国画人协会、中国美术工作者协会成员,以花卉草虫、人物造像和指画三绝闻名于画坛,尤以写意草虫开宗立派。

1955年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、1956年第二届全国国画展览会展出先生花卉草虫小品,“北齐(白石)南潘(君诺)”之誉鹊起。

1983年(先生去世后第二年)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刊行《潘君诺花虫小品集》;2012年,上海书店出版社刊行《潘君诺写意草虫艺术》;2013年,列为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文化艺术资助项目的《潘君诺绘画艺术》,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刊行,并于艺苑真赏社举办潘君诺画展。

卓尔超奇的写意草虫

郑逸梅先生在《题潘君诺画册》一文中写道:“在昔贤论画,谓画写物外形,要物形不改。人以为难,而丹徒潘子君诺却优为之,其超轶侪辈也何如?潘子雅擅花卉,花卉以兰竹为难,潘子又优为之,拂楮吮毫,顷刻立就,往往疏逸冷隽,气韵自然,其超轶侪辈也更何如?余曾见其绘紫藤,牵枝纠叶,以草书法写之,有似张旭当年之濡墨;见其绘牡丹芙蕖,擢秀敷荣,掩润华湛,极翠亸红酣凌波出水之致。盖流露灵府,涤尽尘埃,寓有法于无法之中,写色香于色香之外,沉浸秾郁,意趣磅礴,令人莫测其所以;且无论春卉秋芳,辄点缀一蜂一蝶,入妙造微,栩栩欲活;信笔所之,万类由心,不屑随人步趋,纯以造化为师,洵足夺标艺苑,拔戟自成一军者矣。”

郑逸梅前辈对潘君诺先生的花卉、草虫有精辟的评述。本文拟更多地谈谈潘先生“自习独创”的写意草虫(尤无曲语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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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萱草凤蝶》 1965年

潘君诺先生斋称虫天小筑、茧蜕斋、演雅楼。三个斋名都与虫有关:“虫天”,撷自庄子《庚桑楚》篇“唯虫能虫,唯虫能天”句,言百虫能各适其自然之性。“茧蜕”,蛹蜷茧伏,蝉蜕蛇解,意在游于太清。“演雅”,推衍《尔雅》(《尔雅》省称“雅”,中有《释虫》篇),潘先生所作七律诗中有“雕虫小技壮夫耻,涪翁(黄庭坚)博物君子宜”句,应是斋馆“演雅楼”的注解。

草虫虽微细,《诗经》比兴,亦加寓意。自兹以降,历代画界多有名流。画史上有曾云巢“不知我之为草虫、草虫之为我”之说,潘君诺先生又何不若此?更有趣的是,潘先生竟能模声虫语,作虫语交通,比前人更胜。逗蟋蟀不用丝草,而引之以声。晚年的潘先生画虫时,也常有不期之声,弟子闻虫鸣便四处张望寻找,他却一脸无状地说:“声音是我嘴里发出来的。”逗得弟子大笑。先生在画上题及“余儿时喜蓄蟋蟀,爱其鸣声而不使斗也”。其童年对草虫痴顽如此。古稀之年犹潜心于虫,见有“叫哥哥,山东产,每年届时有出售者,对其生活情况尚需研究”的题句,真不倦于孜孜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鸡冠螳螂》 1967年

潘先生有诗录其对草虫生态积精蓄神的观察:

“雕虫小技壮夫耻,涪翁博物君子宜。

或游园圃观栩栩,或闻蟋蟀蹲东篱。

遗蜕曲悬视仿佛,翅羽夹册瞻其奇。

花房草径广搜索,轻墨浅彩任吾为。”(1971年,题《虫天小筑画册》)

潘先生谙熟虫性。有弟子陪先生在静安公园散步,忽然,先生将手伸入花丛,抽出手时,弟子惊讶地发现一只蝈蜢已在他掌心之中。不想目力衰退的老人举步蹒跚,但出手竟如此敏捷。潘先生就着手中的虫,与弟子讲解虫的头、胸、腹、须、翅、足。说完后,他摊开手掌,让蝈蜢自行遁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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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莲粉蝶》1965年

潘先生在上海美专时(1927年-1930年),曾临摹宋元以来历代名家的人物、花鸟、草虫作品,更着意揣摩孙龙、居廉、新罗山人等草虫佳作。有一次,我告诉先生在博物馆看到新罗山人所画的蜜蜂,先生随即说出新罗山人是如何画的。可见他早年对古人的草虫所下的功夫。潘先生结识昆虫学家尤其伟时(1936年),获赠一部日文版昆虫图录,虽历经40余年种种变故,但此书一直保存至终。只不知何时何故已成残本,封面、封底无存,内页也只存第9页至第318页,故不知其书名。

师物为原本,摹古是借鉴,贵在寓目得心。据经而从事,不随人步趋,意在砉然启关。潘先生由对草虫的深识,到意象的提炼,进而变化为墨韵色相,体现为用笔;由工而写,趋向野逸高雅,更多地采用“没骨法”画草虫。此种化度贯穿于潘君诺整个草虫写意生涯,形成自己的面目。

写虫之难,难于取舍。写形不能取舍,或谨毛失貌,或狂怪失真。潘先生将妨碍笔墨表现力的非主要征状,如蜻蜓刚毛状细微的触角,如蝴蝶过多过杂的斑纹、斑点等,尽多舍去;重要的特征、富有表现力的色彩纹点,如天牛触角的节状,如黄脊蝗翅上的斑点,一定留取,甚至强调。因而他笔下的草虫,不是恣意卤莽的“非虫”,也不是面面俱到的标本,而是有特征、有生气的写意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芋艿灶马》 1965年? 吾乡俗名钱驼子,跳跃甚高,潮湿地区时时有之。为石麟兄作。潘然并题于海上。

写虫之难,难于笔墨。用笔须一笔一个结构,要见笔、见墨(色)、见意、见方圆,草虫具有的目、科、种等细微特征,皆能点剔而成。无论工细点簇,笔墨间神与趣会;无论俯仰向背,皆合于透视规律。至于刻意工巧,不知笔墨之道,此无可论。

写虫之难,更难于写心。写其形,必传其神,传其神,为写其心,惟妙悟方不失其真。潘先生画瓢虫,可掬的是其“憨巧”:爬行时的瓢虫,鞘翅合闭如球状,头上探出的触角一直一曲,短小的六足在如球的硬壳下前伸后蹬,笨拙中透出捷巧。而飞行中欲停息的瓢虫,一对鞘翅将合半翕,鞘翅下的一对膜翅扇动渐弱而呈黑影,圆圆的身躯增大了一倍,似难以承托自身之重,而触角直探如顾,足肢前屈后伸,皆已早作控于花叶的准备,笨重中愈见精巧。潘先生笔下,蚱蜢有腾趠之势,螳螂有攫物之贪,蟋蟀有振旅之雄,至于蚊蚁虽小也各具情性,生态的虫已灵变为妙夺造化的虫。

虫大多有翅,尤其是蜂、蝉、蜻蜓的膜翅,飞则灵动,驻则透明,以翅称绝的佳作迭出于草虫画史。前贤任伯年画蜂,前后翅合成扇状,翅翼振动渐淡渐虚,仿佛若有声,齐白石继之。潘先生惜扇状之翼似有沉重之憾,而另辟蹊径。

潘先生画蜂,为其标志。此栩栩欲活在于四翅,用清水点出蜜蜂四翅,淡墨分剔翅根,水墨浑化渐虚渐无,而前后翅分明;浓墨点后足,沁翅洇化,后足因与后翅洇化若有腿毛,若携花粉而隐约翅下,如此微薄的膜翅在他的笔下竟有这么多的蕴含。此种表现方法,具收获满载之意,又不失嗡嗡振翅之轻盈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银藤花蜂》 1970年

潘君诺先生工于花卉、蔬果,一经虫豸点缀,更觉勃勃生意。虫虽小,却是点睛之笔;见其大,妙在匠心别具。画虫者常恐虫之微不显于画面,或傅色亮丽,或置之画面空处,此为常法。潘先生不落旧套,不入时蹊。其写《捕蚊图》,蜻蜓掠翅,将观者视线引向其下方:一蚊惶惶,不逃明眼。此是曲畅之笔。虫有保护色,绿蚱蜢隐于青草间,虫草一色,如何寻得?先生于虫腹淡抹紫朱,一泄天机。此是无藏之心。潘先生写《墨荷豆娘》,荷花双钩,荷叶泼墨,豆娘橙红;豆娘不飞旋于大片空白处,却躲于墨叶下的草茎上,先生谓之“别有洞天”。

大幅难,难于纷纷纭纭,难于其中细细微微的虫。我曾见潘先生大幅紫藤,牵丝攀藤,草书气骨,叶舒自由,汉隶风韵(先生谓我,画大幅得益于青海画布景);画上数蜂,有驻息于花上,有飞掠于藤叶间,居然比大片的花、叶、藤还要“扎眼”,更添乱于纷纭。

人皆视画手卷为畏途,而潘先生信笔为之,动与古会。我于庄正先生处见其所藏先师《花卉蔬果草虫长卷》长达4米余,画有四季花卉十种、蔬果十种、草虫四种;还有《花卉草虫长卷》长3米余,画有四季花卉七种,草虫十三种。画面由虫串联花卉,跌宕起伏,疏密有致。

小品亦难,难于经营,难于小中见大。潘先生小品居多,奇思异想,洒洒落落。《山雨欲来时》(19×27cm),画面左上柳叶从风,款压右下,而占据画面大部的是姿态各异的蜻蜓,两只盘旋于中,两只由外入内,如此之小的画页却不觉丝毫壅塞。《蛛网添丝》(19×26 cm),画面左上蛛网疏布,右下大篇题款,唯有中间一蜘蛛倒挂,才将蛛丝引向右,又将蛛网织向左。画面空灵却有路远思(丝)存之重。《儿时》(22×28cm),一石横卧于画面下方,长款横题于画面上方,此是章法之忌,然先生虚石左而实其右,于石右处出秋草、点苔痕、押朱印,石棱右上再踞一蟋蟀,布局险奇。

中年至晚年为潘先生创作的主要时期,他致力于花卉、草虫画,只偶作翎毛、造像。

潘先生所作蜂蝶蝉螽等,种类繁多,甚或蚊蝇蚁黾,亦无所不为。他曾和唐云先生有过一回玩笑打赌:唐云先生画出多少种花,他就上添多少种虫,居然有胜算。其身后出版的《潘君诺花虫小品集》中所画的一些草虫,编辑得延请昆虫研究所的专家释名。我收集到潘先生所画草虫有30余种(见《潘君诺写意草虫艺术》一书),如此众多之虫,能如此出神入化,前人所未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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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紫藤花蜂》 1965年

潘先生的草虫由工笔而兼工带写,由小写意而大写意,或双钩,或点厾,各有生机;或沁墨,或破笔,心意自恣;更有以指随手点抹,象外生意,使得他在中国画写意草虫门类绝伦超奇,开宗立派。

妙笔传神的人物造像

1947年出版的《美术年鉴》记载:“(潘君诺)工花卉,设色明净,笔姿放逸。自去岁北游幽燕,作风渐趋浓重,写点景草虫,天趣盎然。尤擅写真,白描勾勒,以西法速写出之。为曾鲸、焦秉贞二派之后,另辟蹊径,颇为时人推重。”

潘君诺先生在燕京时,特去谒见年已84岁的黄宾虹师,并为作肖像。黄宾虹在馈赠的山水画上题:“余与君诺道兄别十余年矣,近晤于故都,见其学谊孟晋。因为余写小像,雅健似明贤,无作家习气。今将南旋,捡拙笔以赠行,聊博嗢噱而已。”

潘君诺先生在上海美专就读时,得黄宾虹师亲授,黄宾虹前辈以画家的敏锐目力、学者的厚重素养和师长的深识前瞻评价潘先生的写真“无作家习气”,传神“雅健似明贤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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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君诺自画像1944年,38岁时作

潘先生初入上海美专时随俄国画师习西画一年,而其人物造像并未采用西画表现明暗的技法和巍坐屏息的画像方法,而是以熟想默识的传神,参以速写的简而意足,施以传统的白描勾勒,所以,高存道(1876-1960)称潘君诺的人物造像“此海上所仅见者”,谓其造像“然也奋起点染新,古法传真间期世”。“新”是指新径另辟,率略简易,精而造疏,至于要旨而不蹈袭前人,落落数笔已丘壑自现;“古”是指归于古雅,风神气韵,至于理趣而不刻意状貌,形似之极而得意于丹青之外。

在吴眉孙(1878-1961)先生1940年的题跋中,可见当时潘君诺写真盛况:“一日在秦婴盦坐上,(潘君诺)为予写科头小像,顷刻便成,形韵两得。数月间,遍画群贤,一一妙肖。蔡巨川(1900-1974)为镌‘每逢佳士必写真’小印相贻。婴盦谓,其人其技足与何阿黑并传艺林。”

此时的潘君诺先生已名重海上,姚荫达(1871-1944)先生的诗中写道:“潘郎潘郎早擅场,行见艺林名大噪。一纸千金价未高,踏穿门限迹难扫。”

潘先生作肖像,往往交谈于动笔前,意在待其言笑流溢,发见本真性情,而后可以会心,一得佳思,亟运笔墨,放笔如在笔底。故其造像神完气足。此可见于仇埰(1873-1945)的记叙:“君诺仁兄先生工花卉、翎毛、草虫,并精画像。点笔传神,惟妙惟肖,均有声于时。近(1940年冬)遇于同社至友午昌鹿胎仙馆画室中,相与倾谈,欢然如故。次晨,为埰钩小像,极肖,因订神交。”

1956年,潘先生为冒鹤亭(1873-1959)写照,此前曾二趋其寓所,未竟。究其因由,恐冒时任上海市文管会顾问,忙于政务,潘未能静而求之。时隔一年半,至三赴乃成,并添写唐云像。此所谓形不开而神不现,故为之三赴。冒鹤亭作《丹徒潘君诺为余写像,唐云补景。复依样再画二帧,一赠唐云,一自留,而索余一诗,赋二十八字》,诗云: “京江张(夕庵)顾(子余)画无伦,犹逊松原善写真(六莹堂藏蔡松原合画家葚原上舍及其己像为渔樵图,余有摹本)。团扇家家吾不称,莲巢喜见姓潘人。”

洪丕模在《回忆潘君诺师》文中详述潘先生人物造像的整个过程:“一次,他给家父画像。画像之前,先是在交谈中静默观察,捕捉形神,如此酝酿了好几个星期,迟迟没有落笔。忽然一次他让家父明天去他家里,届时他让家父摆好姿势,提起眉笔,又端详一会,大概只十多分钟,家父面戴银丝边眼镜的清淑容貌,就被细笔勾勒,神情活现地捕捉到了尺页上面。接着是家父可以自由活动了,这时,只见他刷刷几笔,让画面的家父穿上了一件长衫,然后又在他的手里添上了一柄风雅的鹅毛扇。最后在画面右上角略缀紫薇。”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梅》1962年? 欲写梅花忆旧游,史公祠畔说扬州。卅年不到邗江路,未识而今仍在不。壬寅秋九月,为元章学兄写,即正。君诺并题。

传神写照,不曰形曰貌,而曰传神,因神出于形。潘先生善细察,着眼于对象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,故其肖像造妙入微,各极其变。

我于李学殊先生处见潘君诺先生1945年所写的《茗仙老伯遗像》。此画为潘君诺造像,刘伯岩写衣褶,尤无曲补景。画中的茗仙老伯,双颊瘦削,气象倔强,双目炯炯,凝情定志。用笔处轻重恰合,秀骨珊珊,不可移易;傅色处淡雅融合,清神奕奕,凹凸磊落;无模糊着迹之弊,呈显豁朗爽之心。

我于陶为衍先生处见潘君诺先生1963年所写的《冷月先生前辈六十九岁造像》。陶冷月(1895-1985)先生已步入老年,却华润之致。此造像形其形逸逸淡痕,折皱虽嵌,却具发越之象;色其色和泰纵腴,气血蕴肌,独得圆融之妙。最妙在老目神浅,眼梢旖旎,载笑载言,可近之情流溢于眉睫之间。最活在毛发,发拂淡青,发际沁墨,此苍茫清峻,此灵变之机,虽顾(恺之)、陆(探微)弗能。

吴待秋(1878-1949)先生诗赠潘君诺,以黄荃、徐熙、李龙眠三大古代画家相喻,“以志赞叹”。诗云:“活色生香莫比伦,荃熙或者是前身。白描兼有龙眠笔,写出庐山面目真。”

吴待秋先生金石书画兼长,尤工山水、花卉,间作人物,与吴湖帆、吴子深、冯超然合称“三吴一冯”,又与赵叔孺、吴湖帆、冯超然并为“海上四大家”。他与潘之老师赵叔孺先生平辈齐名,又年长潘二十九岁,却以“道兄”相称,既是赞许奖掖,亦可见潘君诺先生已崭露头角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画坛。诗跋中写道:“君诺道兄工花卉草虫,尤擅传真。比来沪渎以小册为余写照,不渲染,不设色,随意数笔,神情兼得,真绝技也。”

从难求变的指头丹青

我在撰写《潘君诺先生艺术年表》时,拜访请益于王中秀先生。王老师热情地接待我,并找出他收藏的潘君诺指画《丝瓜草虫图》让我拍摄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秋圃》 1972年 壬子年秋九月,君诺写。

此画设色,写于1972年。入眼只见畅快如泼的大篇厾叶,有枯有荣,明暗相衬;叶间藤蔓缱绻,粗藤跌宕迈越,细蔓似续非续;弯直老嫩藤的丝瓜,绿玉簪花,出于藤叶;黄花上有络纬,绿叶上有瓢虫,另有花蜂一群相聚。叶之色,赭墨、石绿、汁绿诸色浑沦,有滃然而云之妙;藤之劲,枯湿纵逸,有兔起鹘落之疾;瓜、叶上的勾筋,刻削苍劲,直逼青藤之骨力,透露出不愿墨守成法的创造精神。

我所能见到的潘君诺指画,皆画于辛亥(1971年)至癸丑(1973年)间,没见到早于此期的指画。

潘君诺先生的指画是否承教于潘天寿师,无从得知。1927年至1930年,潘君诺在上海美专学习期间,潘天寿在该校任教,但未见师生二潘的指画。从潘天寿师戊子秋所作指画《磐石墨鸡》(1948年)题跋“示作指画已三年多,偶然着墨荒率殊甚……”来看,潘天寿1945年始以指画示人,而此时及以后,师生二人动如参商,行踪不见有交集。但潘天寿受迫害致死是1971年,而所见潘君诺最早的指画也是1971年,这是否是对业师的一种缅怀?

潘天寿先生在《听天阁画谈随笔》中论述指画:“予作毛笔画外,间作指头画,何哉?为求指笔间,运用技法之不同,笔情指趣之相异,互为参证耳。运笔,常也,运指,变也,常中求变以悟常,变中求常以悟变,亦系钝根人之钝法欤!”

潘君诺先生在指画《丝瓜草虫图》上题道:“余从事于笔墨五十余载,每欲思变终不得其法。壬子新春,中秀持纸索画,试以指为之,顿觉豁然而悟,遂与之论画甚洽,余画自此一变。世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者,其斯之谓乎?盖不择手段而已。”此语与潘天寿师同出慧心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雨中山茶》 1956年 小园尽日绵绵雨,摧花添得愁如许。春到尚余寒,山茶日就残。??? 曾同松柏列,共傲寒冬雪。桃李幸花开,芒鞵日日来。君诺潘然并题。此帧为旧作,颇有雨意,作《菩萨蛮》词以寄感。诺又识。

潘君诺先生早期得郑午昌师亲炙,花卉师法白阳、新罗,淡墨浅色,风格清新,细谨时纤毫不爽,粗放处酣畅淋漓。后又从赵叔孺师,画风温润清雅,饶有真趣。中年犹不辍于学,北上投陈半丁师门下,笔墨苍润朴拙,色彩浓重沉着,形象简练清隽。至1960年代初,潘先生多用退笔,时而还用左笔,出笔生辣,破笔碎墨,漫不经心,写胸中之逸气。综而观之,转益多师、画风演漾,“每欲思变”贯穿于潘君诺整个艺术生涯。

指画与笔画全然不同,运指较于运笔受到的限制更大,远不如毛笔随意,也不如毛笔易控制。至1970年代初,潘先生常作指画,所以弃便从难,为求变也。

潘天寿先生谈指画用墨之难:“指头既不能含较多的墨和水分,蘸一点墨和水,就在指端集成一点,一着纸,全部的墨和水就一起着纸,易于泛滥,而整个指头也就完全枯渴,既不相宜画慢线,作长线更无办法。”

潘君诺先生指画墨竹,将指画之短变指画之长。指头着纸易泛滥,故叶叶交错,枝枝穿插,枝叶相扶;以浓破淡,以淡破浓,浓淡相洇;因其易“泛滥”,反得淋漓元气,呈随意沁渗的墨晕。指头过纸易枯渴,故快撇疾捺,粗简恣肆,迹断意连,灵动飘逸;因其易“枯渴”,反得草草荒疏处,见跌宕攲侧的韵律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乌桕蜗牛》

潘君诺先生指画兰草,简略中见精工。兰叶用枯墨,以半甲半肉出飞白长叶;兰花用湿色,以指肚指侧点滋露紫英。新花与衰叶,一润一渴,无碎弱,无霸悍,疏简处不落于草率,粗放中间亦有蕴藉。

潘天寿先生谈指画设色之难:“用指头来烘染设色,不论重烘染重设色,与轻烘染轻设色,有指头独具的缺点,难以与毛笔作同等的要求,这是无可讳言的。”

潘君诺先生指画设色牡丹,点叶堆水堆墨,水墨相融无隔而具深浅。写花用色薄而清澈,花瓣浓淡层次分明,既非散漫无致,又无凝滞不匀。花、叶泫泫然而欲滴露,得简逸传神之妙。

潘君诺先生指画《钱驼子食瓜》,画上瓜瓤堆彩,彩则露鲜;瓜皮理纹,纹见敦雅。最妙为瓜籽,墨玉如有包膜嵌于沙瓤。最奇是数只钱驼子,一只附瓤上,美食如饴,三只似争啖,喋呷不休。画中钱驼子,驼凸的身形纵恣张横,有力的后肢劲腿长胫,有细中求粗,又粗中求细。最传神的是触角,有捷挺之劲,又有随意之巧,捷挺如锥画沙,随意如不经意,实添长须的晃动之趣。

潘君诺先生晚年,八帧指画小品分装四架镜框,在演雅楼常年悬挂,每幅一花一虫。初入眼时粗服乱头,细视之则舍形留神,生气逼人,指头蘸墨晕色,幽艳古雅。

其中《荔枝飞蝉》:手抹三四枚荔枝,朱深赤浅,丹中又透着绿。以甲指出枝,似断似续,生拙处退笔弗能及;又随意点染墨叶,枯湿浓淡,落拓不拘;简而意赅,特具一种凝重古厚的意味。画上飞蝉,亦以指为之。淡墨轻抹蝉之胸背,以浓墨接画头、眼,水、墨各有张力,相撞而不容。点浓墨破胸腹背板上的淡墨,胸背凸分三面,腹背隐约分节,墨迹似水流石上,波起如鱼鳞,虽简而不简。拇指清水撇翅,淡紫渗翼,翅根以淡墨接胸侧,有如风清而振绮;将干未干时,以指甲勾翅脉,翅脉若有若无,得意到指不到之趣。蝉飞忽忽,模糊之迹愈形其美,令人寻味无穷。

写草虫妙绝的潘君诺,一位几近被湮没的画人

《山茶》1972年 笔情墨趣在似与不似之间耳,得其神则可矣。壬子春日,然翁。

潘先生于难处求变革,于变处夺天工。尤无曲先生有云:“故友君诺兄……晚年指画尤为佳妙,风韵独特超然,诚近代艺坛绝唱也。”

学力精到的有法非法

潘君诺先生有论画诗词存世,画论又大多散见于作品的题识中。

潘先生的《论画》诗,提出他的“绝似”论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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